楊府的正廳里放著一尊白玉雕成的玉牡丹。
張洛身著喪服,獨自站在玉牡丹面前,一言不發。
他給楊倫留了餘地,並沒有帶著錦衣衛大張旗鼓地進來,但即便如此,正廳內的丫鬟不敢當他是楊府的客人,沒有一個人上前來過問茶水。
自從他升任北鎮撫司使,這幾年死在他手裡的人實在太多了。
京城裡的官員但凡提到張洛,都不肯多言語,能迴避則迴避。好在他素來不是喜歡交往的人,雖然做事不留情面,但也不給人留門路走,到也省去了很多人攀附他的心。
久而久之,地方上的官員給他取了一個江湖諢號,叫他「幽都官」。一旦在自己的地境上遇上他,就得做好披枷帶鎖下詔獄,赤身裸體過鬼門關的準備。
不過據說張洛對自己的母親卻是頗為孝順。
張洛的母親去世得很早,臨去之前,和楊家定下了張洛和楊婉的親事。
雖然這幾年張家在京城平步青雲,張琮入閣,張洛掌管了半個錦衣衛,有很多世家都很想與張府結親,小門第的人家,不惜把自己的女兒送來與他做妾,但張洛聽都不聽這些事。
要說他對楊婉是什麼態度,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想過。
楊家出了一位內廷的娘娘,溫柔識禮,在後宮的聲譽很好,楊婉也是自幼被陳氏教養在深閨,從來不在外人面前拋頭露面,張洛至此還沒有見過她。
不過他在宮中見過寧妃楊姁,是一位有著含情目的風情佳人。
聽說楊婉和楊姁長得很像,那也就應該是個美人。
「張大人。」
張洛抬起頭,楊婉正穿過洞門朝正廳走來。
穿堂風流入二人袖中,他身上的麻衣厚重全然吹不動,而她身上的綾羅卻翻飛若蝴蝶。
也不知是不是刻意吩咐,侍立的家人都站得很遠。
她過來的時候,竟也是一個人。
「楊婉見過張大人。」
她低頭向張洛行了一個禮,腰上一雙芙蓉玉墜子隨著她的動作扣響,耳邊玉珠輕搖。從容顏和身姿上看,的確是與宮裡的寧妃相似。
「楊婉?」
張洛抱臂挑眉。
「嗯。」
楊婉直起身,忽又發覺自己儀態沒端穩,正猶豫要不要再行一個女禮,誰料想張洛冷笑一聲,一把解下腰間的配刀,反轉刀身,刀柄即抵在了楊婉的下巴上,只輕輕一挑,楊婉就被迫仰起了頭。
張洛低頭打量了楊婉一陣,手指忽然往邊上一帶,楊婉的臉竟猛地一撇
她脖子上本來就有舊傷,這一下痛得她差點叫出來。
張洛收回刀,冷冷地看著她,「我不為難你,讓楊倫見我。」
楊婉忍著疼站直身,「大人來這裡是為了我與大人的婚事,即便大人有什麼訓斥,也算不得為難我。」
「你說什麼?」
張洛逼近楊婉,他身上的素麻上,藏著很厚重的靈堂佛香,和他周身寒氣格格不入。
「再說一次,讓楊倫見我。」
楊婉轉過身,「你既來見兄長,為何要帶錦衣衛的人。」
「北鎮撫司問訊朝廷官員,自然有北鎮撫司的規矩。」
楊婉回頭。
「你要問什麼?」
張洛眸光暗閃,朝她又逼了一步,「我要問的是朝廷官員,你是府中女眷,當迴避。」
「是要問他縱我私通鄧瑛之事嗎?」
張洛一怔,「住口。」
楊婉笑笑,「就這麼聽不得那兩個字?你審他,不如審我。」
「放肆。」
張洛壓低聲音,「你見我毫無慚愧之態,你是認為你沒有犯錯是嗎?」
楊婉搖了搖頭,「即便我犯了過錯,大人也不該泄憤在我兄長身上。」
「妻不做,你要做囚?」
他說完一把扼住了楊婉的喉嚨,手臂往前一推,便將楊婉抵到玉屏上,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,就在楊婉的頭碰到玉屏的瞬間,他的胸口也猛地刺入了一根銳物。他低頭一看,見竟然是一根銀簪子。這還是第一次,有人在他出手時同時去反制住他。
「沒必要這樣恐嚇我,我就不配入詔獄,你也不敢殺我。」
楊婉仰著脖子,聲音雖然受到了壓迫,但眼底卻沒有流露一絲的恐懼。
「鬆手……」
她說完,甚至把手中銀簪又往他的胸口推入半寸。
「你如果再不鬆手,我就敢殺你了……」
張洛看著楊婉的眼睛,卻描述不出她的神情。
她不像是多麼剛烈的女人,用烈性和自己搏命。她有她的狠性,也有一種令他不解的分寸感。
就像那根銀簪子一樣,不偏不倚地扎在距其要害兩寸的地方。
「你竟是這樣的人。」
他說完,鬆開楊婉的脖子,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。
傷口雖不深,但已滲出了血。
「別動。」
楊婉說著將簪子拔了出來,張洛的血順著她的手臂流下來,她毫不講究地撈起自己的袖子擦了兩把,回頭對愣在屏後的銀兒說道:「去拿傷葯過來。」
說完刻意地咳嗽了幾聲,藉此緩平被張洛扼亂的氣息。
「對不起,我知道我這樣對你很不公平,我也知道,因為我一個人,讓你和張家都蒙受很多沒必要的羞恥。所以……」
她說著丟掉銀簪,撫裙屈膝,在張洛面前跪下:「我向張大人認錯賠禮,求大人放過我兄長。」
張洛看了一眼自己滴落在地上的血,又看向楊婉。
她被藕色的絲羅輕飄飄地包裹著,手指按在冰冷的地上,纖細白皙,看起來甚至有些可憐。
很難想像,這雙手,將才竟然握著銀簪子刺他。
張洛用腳碾著將才那支銀簪子,金屬與地面尖銳的摩擦聲令楊婉不自覺地咬住了牙齒。
張洛忽然將銀猛地踢開,撩袍蹲下,一把扼住楊婉的下巴,逼她抬頭。
「你既是這樣剛烈的一個女人,為什麼要做苟且之事。你若對我無意,大可直言,我並非無恥之徒,要強娶你為妻。」
楊婉抬起頭,「大人這樣說,就是定了我的罪了?」
張洛被她眼底的神情戳得很不舒服,但她就是不肯把目光避開。
「如果我們楊家不願意退婚,堅持要嫁入你們張家,你會如何?」
「我容不下羞辱我的人活在我身邊。」
楊婉聽完,笑笑又道:「如果不嫁進張家,又要如何做才能消去你心頭之恨?」
張洛沒說話,手上的力道卻越來越大,楊婉吃痛,眼睛不自覺的紅了。
「還是……要讓我自裁是吧。」
她說完,眼中雖然有淚,眼底卻藏的是笑意,「你不覺得好笑嗎?你是北鎮撫司使,掌管詔獄,京城內外的官員見了你就害怕,你這樣一個人物的名譽,需要我一個女子的性命來維護?你在朝的功績,在外的名聲,難道都是虛的嗎?」
「放肆!」
「我並沒有與鄧瑛做出任何任何苟且之事。」
她迎上張洛的目光,「我兄長也沒有過錯。有錯的是那些拿我的貞潔之名,看似討好你,為你抱不平,實則只不過是為了看你兩家熱鬧的人。張大人,你的確是這京城裡的一方人物,但你畢竟沒娶過親,他們知道你在這件事情上,做不到像在詔獄中那樣殺伐果斷,所以故意低看你,取笑你,楊婉明白,這樣與大人說話,的確是放肆了。但為了傳言,就帶走我兄長訊問,或逼我自盡,這些並不是大人這樣的人該做的。」
張洛聽完,掐著楊婉的那隻手指節作響。
「這些話,是楊倫教你說的嗎?」
楊婉被迫仰起頭,「你為什麼會這樣想,你難道聽不出來,這是我沒有辦法才說出來的話嗎?」
張洛就著她的下巴,一把將她從地上提了起來,又隨手擲向一邊。
楊婉的腰一下子撞到黃花梨木的方案銳角上,這種痛實在太難忍,她一時沒忍住,捂著腰蹲了下去。
張洛斜睥楊婉。
「賤人。」
雖然隔了幾百年的文明進程,但惡毒的話總有共性。
楊婉聽懂了那種恨不得扒衣破身的□□之意。
「你說什麼。」
張洛冷道:「我今日不帶楊倫走,並不是表示我能容忍你,與司禮監的那個罪奴活著。我在朝廷內外行走,眼不揉沙,只要你們身在京城,你們的性命隨時都在我的刀刃下面。」
說完摁下刀柄,轉身跨出了正廳。
下階時與端葯來的家僕撞肩而過,家僕失手摔了呈盤,藥瓶破碎,灰白色藥粉像紙灰一樣,撒了一地。
楊婉坐在地上,努力地想要把「賤人」這兩個字從腦子裡逼出去。
奈何它卻越來越響。
銀兒過來扶她,攙她一張圈椅上坐下。
「小姐,您傷著哪兒了,臉怎麼這麼白。」
楊婉猛咳了幾聲,「那個垃圾人剛才罵我賤人!」
「噓……您怎麼能還說呢……」
楊婉氣得上頭,將才話說得多,這會兒喉嚨又癢,竟越咳越厲害。
銀兒見她又在摁脖子,忙道:「要告訴夫人請劉太醫再來瞧瞧嗎?將才看見張大人掐小姐脖子,可真是把銀兒嚇死了。」
楊婉擺擺手,「算了沒事,他沒用大力。我這是渴了,想去……想去倒杯水喝。」
她說著自覺地就要拿水壺給自己倒水。
「小姐,銀兒服侍您。」說完就替過了楊婉的手。
楊婉悻悻然地把手收回來,看著銀耳忙活。
這個時代官家女兒,到的確是養尊處優,十指不沾陽春水,但也真的命薄如紙。
和張洛一番交鋒下來,楊婉雖有七八分學術性和理論性的把握,但此時她還是有些後怕。
即便是能把控住貞寧十二年的大局,即便對張洛此人的性情有所理解,即便她掌控著人心博弈的優勢,但張洛帶給她的男女身份上的壓迫是非常恐怖的。
尤其是張洛盯著她,罵她「賤人」的時候,如果在現代社會,她應該張牙舞爪地就上去了,就算打不過還有警察來收尾,但在此處面對張洛,她卻只能氣,不能作聲。
楊婉想著嘆了一聲,勉強散掉了心裡的火,抬手挽了挽耳邊瑣碎的頭髮。
「為什麼我是魂穿,不是身穿呢。如今這個樣子,想要在大明朝想要做一個獨立的女性研究者,真的太難了。」
她自言自語地叨了這麼一句,又想起了鄧瑛,忽覺得不對。
若是身穿,自己在大明朝連個戶籍都沒有,別說跟著鄧瑛了,根本寸步難行,這麼一想,又趕緊搖頭。
「明日跟你嫂嫂進宮。」
楊倫的聲音從頭頂傳來。
楊婉忙整理裙衫在起身。
楊倫看著她狼狽的樣子,又看向她脖子上和下顎上的指痕,輕聲問她「沒事吧。」
「沒事。」
楊婉按著後腦勺,也不太敢看他。
楊倫彎腰,輕輕撩開她的頭髮。
「真沒什麼……」
「別動,我看一下。」
楊婉抿了抿唇,到真沒動。
「婉兒。」
楊婉一愣,這聲好難得。
回想下來,這還是楊倫帶她回來以後,第一次叫她婉兒。
「啊?」
「今日是救我,我到真的沒想到,這十八年,你在哥哥身邊的樣子,竟是裝的嗎?」
楊婉覺得楊倫這句話說得有些落寞,抿著唇低頭,沒有去接。
楊倫的妹妹已經死了,楊家單方面的地對她好,是出於骨肉情親,但同樣的骨肉親情,她又不可能還回去,這就還……挺殘忍的。
「怎麼不說話。」
「嗯……沒有,就是在想,我現在這樣,難道哥哥不喜歡嗎?」
楊倫咳了一聲,輕輕放下她的頭髮。
「不是,罵了你這麼多天是真的氣你。但一想你能活著,倒已經是老天對哥哥開恩了。」